2004年5月,我和聂鑫森、阿成夫妇、李元洛夫妇、马立明、刘恪一行受贵州诗人李发模之邀,自贵阳至遵义,过乌江,渡赤水,上娄山关,骑马坐轿或徒步登海龙囤。
完毕后先锋作家刘恪回北京,书画家马立明回株洲,诗评家元洛及夫人回长沙,我和聂鑫森、阿成游兴未了,又受叶梅邀请,转乘贵阳至武汉的列车,从武昌坐湖北作协的专车来到面目全非的三峡。
迄今又是二十年了,期间阿成夫人,元洛夫人已先后辞世,那次唯一徒步登临海龙囤天险的刘恪也没熬过前年冬天那一场卷土重来的浩劫,想起来有无限的唏嘘。
2004年,新三峡。左起:野莽、叶梅、阿成、聂鑫森
那次三峡之行,聂鑫森和阿成或是首次,而我却是再访。1983年7月,湖北省作家协会还叫中国作家协会湖北分会,首次举办的文学讲习所半年期满,我们十七名首届学员按照指示,从武昌阅马场乘车到十堰,经神龙架、宜昌,乘船过三峡,经巫山、巫溪、奉节、白帝城,然后返回龟山脚下的阅马场,吃了一餐,照相毕业。
此行因为要经过野人的故乡神农架,屈原的故乡秭归,王昭君的故乡兴山,后来被称作寻访三人之行,这三人不是孔子“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的三人,而是野人、诗人、美人。
三峡的惊险与壮美已成绝景,决绝的绝,它永远地消失在了人造的历史与地理中。当时没有手机,连相机都少。学员中我有一台脖挂式120海鸥牌照相机,一个胶卷只能照十二张,还是黑白的,沿途要找照相馆冲洗照片。但能留下几张黑白照片已经相当的珍贵了,如同我们的青年时代。
我记得船到巫峡的时候惊涛拍岸,轰然雷鸣,船下一排排黄色的大浪前仆后继,翻卷奔腾着要侵吞我们的船。船上有人喊着谁来写诗,嗓门儿大得能穿过涛声。我自恃才捷,第一个响应号召,写了一首七言诗,大家接过去传看,念到第三句“浊水溅得红颜退”时,我们的代理所长奔过来一把抓走,看了一眼装进兜里。晚上在巫溪宾馆开会,不点名地批评说,有个同学写了黄诗,他要带回去交给徐迟,毕业证书酌情待发。
1983年,老三峡。野莽和黄学农
徐迟是我们文讲所的所长,因为自己要写诗,不能天天来文讲所,作协安排一位代理所长,是部队文工团转业到地方的干部,是否懂一点戏我不知道,但的确对我的诗有了误解。“浊水溅得红颜退”是我写峡江的黄色巨浪打来吓着了船上的女生,1983年正是全国清理精神污染的年头,不许蓄长发,不许穿喇叭裤,不许在树林子里谈恋爱,他大概以为“浊水”和“溅”是当着女生撒尿,那还得了!
黄诗事件后来不了了之,要么他发现自己搞错了没交给徐迟,要么徐迟说他搞错了退给了他,反正回到龟山下的阅马场后,他再看我的眼睛里浊水退去了。
其实我没太把文讲所的毕业证放在心上,如果是武讲所的还差不多。阅马场过去是楚王府,明代在此练兵演武,称阅兵楼。清顺治年间,湖北巡抚刘兆麟重建新校场,场上有演武厅,又成了清军练兵演武的操场和举行武科考试的考场。辛亥革命起义军在这里设军政府,搭台拜将,黄兴为战时总司令。黄司令在此演武讲学,比蒋校长的黄埔军校早多了,那个毕业证才有意思。
我们首届十七名学员,现在也有两人倒下了,一位是一天写一篇小说的叶明山,一位是美髯公董宏猷。活着的十五人里,我和叶梅来了北京,张波和成平去了广东,池莉一度去了上海,熊召政等驻守湖北,其中有董宏猷的胞弟董宏量。
1983年.中国作协湖北分会首届文讲所
1985年我去了武大,叶梅也可以去,但她没去。她只是偶尔参加我们的活动。比方说我们去湘西,沈从文的家乡凤凰,她和朱莎莉是队伍中的两个女兵。为了体验生活,考察风情,我们坐小面包车一路西行,有天晚上经过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的实地乌龙山时,十八岁的个体户女司机的车子熄火了,把我们扔在一条荒凉的山道上。
四面漆黑,天地一色,周围有山民听到车声,打着火把向我们奔来,把两个女兵吓着了,憋不住想去找一个灌木丛,又害怕遇上山民,我就带头下车,守在不远处保护她们。好在女司机最后又把车发动了,带着我们逃离了这个危险地带。
那次我们从凤凰归来,队伍里的程文超不久也去世了。他去北大深造,成了谢冕的博士生,刘晓波的师弟,我从武大毕业来到北京,我们又能经常聚会了,要么他来西城百万庄我的单位,要么我去海淀他的北大红楼。他一直说要给我写篇小说评论,最终也没留下这个永远的纪念。
1986年,边城凤凰。后排右二是程文超
和叶梅三峡重逢,我们都很高兴,那天晚上我写了一首诗,仅次于代理所长批评我的那一首:“二十一年回眸间,三峡再访两鬓斑。群芳开罢梅犹在,笑将雪天当春天。”而且是用毛笔写在宣纸上的,只是没有印章。《中国作家》的杨志广教我一招,把毛笔在印泥上舔一下,画一个印章在落款下面。我试着画了,真有点像。
这首诗是现实主义的,从1983年文讲所毕业前三峡初行,到2004年与聂、阿二兄再到三峡,期间二十一年,同学中有的不写了,有的连人影都不见了。而叶梅一如当年,不紧不慢,不温不火,从容熟稔如篝火边土家姑娘的摆手舞,把神秘鄂西的风土人情,奇景异俗,以及人心和人性表现得鲜活而又精彩。
上世纪末,我在国内唯一翻译并出版中国作家作品的一家单位任职,有一天编辑端着一篇叶梅的小说,附上一页稿签送我审读。他不知道我们是同学,十分担心不会引起我足够的重视,用手指头在她的名字上点了七下,威胁我说:“不得了,女沈从文!”
我惊讶地问:“是吗?”
2004年,新三峡。坝址基石
被中国作家,特别是有远大理想和抱负的中国作家认作一生中非常重要、非常神圣的一件事,在我们这里有时候取决于一根指头和一种语气。相当于蹲在菜摊后的乡下老太太说她的萝卜多么水灵,一点都不糠心,不信你尝一口。买菜的人拍板说,好吧,我要了!然后,老太太回家向老头子报账,编辑把终审通过的稿子统计一下字数,填进自己应有的工作量里,超出部分领取奖金。
叶梅的中篇小说《撒忧的龙船河》、《花树花树》,后来被我们翻译成英、法两种文字,发表在英、法文版的《中国文学》杂志上。同时,我把它编入同样文版的熊猫丛书,无论丛书还是杂志,都是中国通往世界的独木之桥,也是世界窥视中国的不二窗口。在另外一部书里也收进了她的小说,这本书的中文名字叫《七个女作家作品选》,七个女作家是:王安忆、铁凝、迟子建、方方、池莉、叶梅、残雪。
此书的封面是七个女作家的黑白头像,呈北斗七星状。我请我最敬爱的导师陈美兰为本书写了序言,这篇序言也发表在英、法文版的《中国文学》杂志上。向全世界推荐的中国当代七个女作家,上海一个,河北一个,黑龙江一个,湖南一个,湖北三个,首都北京一个都没有,铁凝那时候在河北保定还是已到了石家庄,我已忘却。有人觉得这本代表中国的书在比例上存在问题,我说你们知道惟楚有材吗?知道勃朗特三姐妹吗?
2004年,新三峡。小背篓
耳边回响着“不得了”的威胁,我在主编100卷《中国文学宝库》中英对照版的时候,就计划把她这两部已经翻译发表的中篇再加一篇,编成一个单行本,责任编辑都安排好了。向她要来一部刚刚完成的中篇手稿,交给《十月》杂志的副总编邹海岗,一边发表中文一边翻译外文,这是一件有史以来未曾有过的事。海岗是我的好朋友,父亲邹狄帆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著名诗人。问题出在不久,他突发了他的父亲因此去世的心梗,我又忙着帮他联系阜外医院,做完手术保住了一条命,但把那部中篇耽误了,那本书也耽误了。
100卷的《中国文学宝库》是从《诗经》到当代文学的一套大型图书,规格非常高。鉴于《红楼梦》的英文译者杨宪益和他的英国夫人黛乃迭在国外的影响,为了在英语国家扩大发行,主编位置我署了这对八十多岁夫妇的名字。“女沈从文”因故没有进入,与文学和翻译都没关系,只因一个偶发的事件,海岗不会是急着看稿累倒的吧?
叶梅来北京是我的兄弟彭学明打电话告诉我的,学明说《民族文学》内部复杂,你要提醒叶梅姐姐慎重。我说你叶梅姐姐是一个非常慎重的女人,她一定慎重地考虑过了。她的女儿叫我叔叔,大学毕业以后已在现代文学馆工作,春天来了,两朵梅花相倚而开,一朵大的,一朵小的。
有谁能看懂这天地玄黄,可能也只有“群芳开罢梅犹在”的那位诗人。她温文尔雅,她和风细雨,她主编《民族文学》,与全国各少数民族的兄弟姐妹欢聚一堂,她端庄地坐在各种评委席上用女中音客观但善良地评价每位重要作家的作品得失。有一天,我看见她画了一幅葡萄,题款是:“一粒一世界,粒粒都精彩。”
叶梅画:一粒一世界,粒粒都精彩。
接着又收到她的五本新著,有写土家族的乡村小说,如沈从文;有写霓虹灯下的城市散文,如俞平伯;有写很多作家和作品的评论,如胡风;有写科学家的报告文学,如我们的老所长徐迟,但规模是《哥德巴赫猜想》的二十倍。还有一本,让我狠狠地刮了下目:《王实甫传》!
她钻研过昆曲《西厢记》没有?懂昆曲的鼓板、曲笛和三弦,还有工尺谱、中州韵吗?……水袖,这个简单,也就一抖一抖而已。总之,王实甫传恐怕只有林语堂才能写吧?其次是张爱玲。
会画画,画个王实甫多好。
字写得好看,自己再写个书名……
蓦然回首,她是从一个舞台走向另一个舞台,拉过琴,演过戏,是《待月西厢》一折中的哪个角儿,不知道。但在当代文坛,知识型,才艺型的女作家,毕竟比只会用一种文体写一种生活的同行,在这条路上要走得轻松和久远。
2024年1月12日写于北京听风楼
责任编辑: 陈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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